冰湖上那抹紅

■鄭茂琦

伴著列車的長鳴，我在午后抵達了密山?！懊苌秸尽?個字很小，只掛在出站口旁的一間紅磚房上?？h城里一排排房舍披著雪，寬闊的街道上鋪著雪，天上也飄著點點飛雪。人們呼出的一道道呵氣，仿佛一只只紛飛的白蝴蝶飄蕩在胸前。

插圖：趙建華

沿著興凱湖的環(huán)湖公路前行，穿過一個個熱鬧的集鎮(zhèn)，我終于抵達了湖畔那座寂靜的營盤。一路上，松樹綠得發(fā)黑，雪白得發(fā)青，松雪連同夕陽一起映染著海一樣遼闊的興凱湖。冰面一望無垠，與天相接，構(gòu)成一片冰的世界。

據(jù)說，“興凱”為滿語，意為水從高處向低處流。同時，興凱湖也是中俄的界湖。巡邏艇中隊官兵就常年駐守在這里，擔(dān)負湖上邊防執(zhí)勤任務(wù)。

剛走上冰湖，我就清晰地聽到湖底涌動的水流拍打冰面的聲響，用腳輕掃一下積雪，露出晶瑩光亮的冰面，如同站立在裂紋密布的玻璃上。不遠處是一叢叢巨大的冰凌，密密匝匝嵌在冰湖上，像一把把凸出的利刃。忽然，遠處傳來一陣撼人心魄的聲響，如同晴天霹靂。我的心也跟著猛驚了一下。

一旁的分隊指導(dǎo)員張惠鈞神色淡然，解釋說：這是湖面龍口碰撞發(fā)出的爆裂聲。所謂龍口，就是冬季湖面上出現(xiàn)的大裂縫，是湖水散發(fā)熱量的地方。

指導(dǎo)員看我神色緊張，接著說：“我們腳下的冰有一米多厚，不用擔(dān)心，只要不靠近龍口就是安全的。這裂響，中隊官兵早就習(xí)慣了，待久了，還能根據(jù)冰裂聲音的大小、悶脆判斷冰裂處的遠近和方向?！蔽衣牶蟛唤芍缘馗信澹氲降诙斓慕绾策?，心中也隱隱升起一絲擔(dān)憂。

早上天空灰蒙蒙一片，湖上的霧織起薄紗，一輪紅日浮在霧里，隱約透出朦朦朧朧的曙色。

走上氣墊船，艙內(nèi)處處透著寒氣，玻璃上凝著一層厚厚的白霜。艇長劉銳正帶著下士王培珩站在甲板上清理霜雪。

過了一會兒，寧靜的湖面上響起了發(fā)動機的轟鳴。我朝窗外一望，原來氣墊船其實是一艘“騰空”的船。大功率的墊升風(fēng)機將空氣吹入柔性的圍裙內(nèi)形成氣墊，把船體托起，于是氣墊船就如同汽車安裝了輪胎一般。

我回頭望向營區(qū)，一行行樹影漸漸消失在霧氣里。遠處，清亮亮的冰面像美麗的天空，冰上的浮雪如同一朵朵白云。氣墊船航行在冰面上，宛若一只在冰上翩翩起舞的輕盈飛鳥?？墒?，一路上氣墊船吹起冰上的浮雪，紛紛揚揚的浮雪又濺落在船艇玻璃上凝成霜，模糊了視線，走一會兒就得停下除霜。

劉銳把船速控制得很慢，他身子前傾著湊到玻璃前觀察著界湖上的航標，手不停地轉(zhuǎn)舵。龍口的位置每天都在變化，劉銳緊盯著前方，眼神銳利，提前預(yù)判到每一個可能的突發(fā)情況。他的雙手穩(wěn)健地操控著船舵，無論是轉(zhuǎn)向還是加速，都顯得從容不迫。

氣墊船有一定的越障能力，但碰到龍口和冰凌，劉銳總會選擇繞路。前幾年，剛開始進行冬季冰湖巡邏的時候，他們遇到冰凌直接越過去，但檢修的時候就發(fā)現(xiàn)，船底被磕得坑坑洼洼。有時，一旦遇到尖銳的冰凌劃破圍裙，還需要在冰面上緊急搶修。

聊到搶修的時候，我注意到船上一位老班長眼中竟泛起淚光。這位班長叫鄭芳弟，是一名二級軍士長。他黝黑的臉龐上，皺紋一道又一道，像冰湖上的一條條裂縫。

鄭芳弟會駕駛，更懂維修。講到那次在冰湖上搶修氣墊船，他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：“船底下的冰面得先用冰镩鑿個窩，然后我和劉銳把大衣一脫，就鉆到船底去修補圍裙了。背靠著那些尖尖的冰碴子，真是扎得人生疼?。〈髦€手套捏不住那顆小螺絲，后來我倆干脆把手套都甩了。你看，那圍裙本來挺軟的，當(dāng)時卻凍得跟石頭似的。我們使出全身力氣才能擰入一顆螺絲，不一會兒就凍得渾身哆嗦。沒辦法，只能先回艇上烤烤火……”

劉銳在一旁靜靜地聽著，隨后轉(zhuǎn)過頭去，望著遠處冰面上緩緩升起的淡淡的陽光。

回來的路上，劉銳讓王培珩坐到駕駛位上開船。開氣墊船最難的是走直線，氣墊船靠的是后置的兩個空氣螺旋槳推進，所以受風(fēng)的影響因素很大。王培珩握著船舵，不斷地修正方向。忽然，湖上刮來一陣疾風(fēng)，闊大的湖面無遮無攔，冰上的浮雪被卷得漫天飛舞，眼前頓時白茫茫一片。當(dāng)?shù)氐臐O民管這種暴躁的風(fēng)雪叫“大煙炮”。

此時，王培珩面色有些慌張，雙手開始忙亂地轉(zhuǎn)舵。劉銳立即湊過身來，扶穩(wěn)船舵，迅速做了一個漂移甩尾，將船頭掉轉(zhuǎn)過來，然后加大油門，以此來急剎車。劉銳告訴我，偌大的氣墊船并沒有像汽車一樣高效的剎車裝置，這是他們自己摸索出來的冰面制動方式。

氣墊船原地停住，待風(fēng)雪過后，所有人才看到不遠處竟有一處龍口，以及斜刺著嵌在冰面上的一叢叢高大的冰凌。緊接著，龍口又傳來一陣陣巨大的裂響，緊緊揪住每個人的心。

劉銳指揮王培珩沿著龍口附近密匝匝的冰凌繞行，直到尋到一處相對平緩的地方，才加速越過去。繞過龍口后，漸漸地，太陽升得更高了，冰面變幻出奇異的光彩。風(fēng)吹著氣墊船前行，越來越快。劉銳又叮囑王培珩開得慢一點。氣墊船與飛機一樣，“一路順風(fēng)”未必是好事。接著他感慨地說：“不管怎么樣，風(fēng)總是我們的朋友?！彼皖^想了想，然后加上一句：“還有這興凱湖，既是我們的朋友，也是我們的對手?！?/p>

遠遠已望見營區(qū)，還有最后一道龍口。王培珩耐心尋找標記龍口平緩處的紅旗，可繞了幾圈都沒有找到。劉銳憑著記憶為他指路，當(dāng)走到跟前時，才發(fā)現(xiàn)那桿紅旗原來是被風(fēng)吹倒了。他們緩緩?fù)Ｏ麓瑤讉€人提起船上的熱水壺趔趄著走過去。我遠遠地望著，他們有的扶旗桿，有的堆雪，有的澆熱水，直到旗桿立穩(wěn)固后，才歡笑著踩著浮雪打著出溜滑回來。

遠方晚霞似火，映照著他們的臉龐。冰湖上的那面旗火紅火紅，仿佛燃燒起來了。我走出船艙，望著那抹熱烈的紅，看得入神了，漸漸忘記了風(fēng)雪嚴寒。船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，那就是凝望。在他們心中，那桿紅旗不只是標記位置，也凝結(jié)著自己對祖國的忠誠和熱愛。

等他們縮著手回到船艙，我問他們冷不冷，鄭芳弟兩道濃眉一揚，笑了笑：“冷呀！站在冰面上腳凍得冰涼。興凱湖這地方雖然又偏又冷，可是世界地圖上都必須標記著它。我們守著中國的北門呢！”

我聽后心里不由得升起敬意。正如“興凱”兩字的含義，所有人都知道水往低處流，而這里的官兵卻選擇日復(fù)一日地向高處、難處攀爬。在不論多么寒冷的世界里，他們都擁有一顆燃燒著的心！

鄭芳弟告訴我，他對興凱湖是充滿感情的。在20多年的時光里，他目睹著單位從一個荒草甸，到現(xiàn)在建起這樣正規(guī)化的營區(qū)，一草一木都是自己種的，一磚一瓦都是自己壘起來的。

指導(dǎo)員說，雖然這個湖讓中隊官兵受盡風(fēng)霜和磨礪，但也錘煉了他們不懼嚴寒的堅韌性格。

船艇靠岸，走在回中隊的路上，我忍不住一遍遍朝身后回望。氣墊船上飄揚的國旗在落日的映照下，紅得令人心醉。

夜里，我漸漸地習(xí)慣了冰裂聲，方才覺得興凱湖的夜格外靜。

我走時又是一個雪天。我沒有看到停在碼頭的氣墊船，知道他們肯定又去巡邏了。車子在白雪皚皚的道路上行駛，雪花像一只只美麗的蝴蝶翩翩飛舞，而冰湖上那一抹紅色，如烈焰般絢爛奪目，久久映在我的心中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