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4年前驟失光明后，李志軍開啟一段別樣的“追光”之路——

“光明使者”的心靈獨白

■解放軍報記者  李  倩

冬日午后，記者在北京市豐臺區(qū)軍隊離休退休干部第八休養(yǎng)所見到軍休干部李志軍時，他剛剛結束對一名兒童的眼部按摩。

這個名叫樂樂的孩子，3年來不間斷到李志軍家接受治療，視力有了很大改善。

臨別時，樂樂拿出一張新年賀卡送給李志軍。打開賀卡，左邊是李志軍身穿白大褂工作的素描畫，右邊是用稚嫩筆觸寫下的一句話——“李爺爺是最好的暖男，謝謝您幫助我”。

孩子樂樂為李志軍（右）送上新年賀卡，兩人合影留念。

聽樂樂念完這些“心里話”，李志軍開心地笑了，眼睛彎成月牙。他把樂樂喊到身邊，蹲下身子給了孩子一個大大的擁抱。

“我的眼睛看不見，但能給孩子們帶來光明是我最大的快樂?！苯衲?8歲的李志軍，當年在基層部隊當排長時，因排除啞炮遭遇爆炸失去光明。此后40多年里，他潛心鉆研中醫(yī)按摩，不僅成為一名軍醫(yī)，幫助很多眼部疾病患者提高和改善視力，還積極投身殘疾人事業(yè)，“點亮”眾多視障人士的人生。

在李志軍家，記者靜靜傾聽這位“光明使者”的心靈獨白。

“失去光明，但我不能丟掉軍人的樣子”

1981年7月1日，是李志軍永遠忘不了的日子。那一天，他的人生陷入一片黑暗——

“那天，我?guī)ьI全排戰(zhàn)士來到工地，準備拆除廢棄的混凝土工事。爆破時出現了啞炮，我知道其中的危險，便按住其他戰(zhàn)友，自己上前排除。沒想到接近爆破點時，啞炮突然爆炸，我被掀翻在地失去知覺。醒來時，我努力睜開眼睛，卻什么也看不見了……”

40多年過去，回憶當時的情景，李志軍的內心已“趨于平靜”。然而，對當時的李志軍來說，這無疑是一場毀滅性的打擊。

李志軍說，他當時躺在病床上，頭面部纏滿紗布，很疼卻一動也不能動。過往的一幕幕，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放——

李志軍出生于軍人家庭，父親是一位老兵。讀高中時，李志軍憑借出眾的身體素質和不懈努力，成功入選北京市擊劍隊，并在全國比賽中嶄露頭角。

1974年底，帶著對軍營的憧憬，李志軍光榮入伍。在部隊如魚得水的他，很快成為軍事訓練尖子，還獲得參加全軍比武的機會。1976年，他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，1977年提干……

李志軍20世紀70年代留影。

那時，李志軍的未來，就像初升的太陽，充滿光明。沒想到，突如其來的意外，將他推入無邊的黑暗。

“我才24歲?。∵@樣活著還有價值、有意義嗎？”李志軍說，那時他不愿配合醫(yī)生治療，甚至用頭撞墻，撕扯衣服。近乎絕望的時候，戰(zhàn)友和親友給了李志軍極大的安慰，尤其是他的女朋友、時任一所部隊醫(yī)院護士的王萍。

如今，王萍已與李志軍攜手走過40多個春秋。王萍說，出事后她第一次看到李志軍時，心疼得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。強忍悲痛抹去眼淚，她笑著寬慰李志軍：“你眼睛不行了，還有我呢，將來你去哪我陪著你！”

李志軍住院的8個月里，王萍一有空就給他讀小說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，鼓勵他重燃希望之火。傷勢好轉一些后，王萍扶著李志軍走出病房，拉著他的手觸摸小草、樹葉，感受大自然。

有一次，王萍帶李志軍摸到一朵“杏黃天”。這種花色澤鮮艷，有濃郁的香氣?！爱斘衣劦交ㄏ愕臅r候，那朵花的色彩仿佛出現在我眼前。這是我失明后第一次感受到色彩?！崩钪拒娬f，用心良苦的王萍，用這種方式喚醒了他，“失去光明，但我不能丟掉軍人的樣子”。

出院沒多久，李志軍和王萍喜結良緣。學習盲文、適應新生活的同時，李志軍也在思考：自己是否還能像以前那樣，為國家和人民作貢獻……

“多治好一個孩子的眼睛，我自己就多收獲一片光明”

采訪中，身高近一米九的李志軍，一直腰板挺直，雙手放在膝蓋上，標準的軍人坐姿。他面帶笑容，用“注視”的方式與記者交流。若不仔細辨別，很難相信他看不到眼前的世界。

這是李志軍一直以來保持的生命姿態(tài)，亦是一種軍人姿態(tài)。

李志軍退休前留影。

1982年出院后，考慮到李志軍的身體情況，部隊安排他在家病休。那時，他極度渴望成為一個對國家和社會有用的人?！把勖?，心不能盲?！彼推拮舆_成共識。

一天，王萍偶然在雜志上看到一位盲人按摩師服務社會的故事。轉述給李志軍后，他心頭一振。用雙手為患者服務的想法，在他心底生了根。

剛開始，李志軍在家中自學人體解剖學、生理學等基礎醫(yī)學知識。慢慢地，他開始向專業(yè)老師學習各種中醫(yī)按摩手法。由于遭遇爆炸后雙手殘留著碎石，李志軍學習按摩時，手會鉆心地疼。但他還是堅持不懈練習，手上的皮磨破了又好、好了又破，手腕也腫起來。后來，李志軍先后進入多家醫(yī)院學習深造，按摩技術越來越精湛。

李志軍（右一）為患者按摩。

“世上沒有吃不了的苦，只有挺不住的人?！被貞浲?，李志軍感慨地說。

潛心鉆研按摩技術的同時，李志軍從收音機里得知，弱視、近視、斜視等眼部疾病在少年兒童群體中多發(fā)，影響他們的學習和生活，嚴重的還會因視網膜脫落導致失明?！肮饷鞫嗝磳氋F，我能不能用雙手幫助孩子們？”李志軍不禁思考。

此后，李志軍將鉆研的重點轉向兒童眼部疾病的治療。當時，通過按摩治療兒童弱視、近視、斜視的相關醫(yī)學資料很少。在王萍的幫助下，李志軍到處查閱資料、拜訪專家，還在自己5歲的兒子身上“試驗”。半年后，他終于“摸”到點門道。經過實踐檢驗，他創(chuàng)造的一套“六位十分”按摩法，對治療兒童眼部疾病非常有效。

1990年，李志軍成為所在單位的一名軍醫(yī)。在單位支持下，一家增視按摩中心成立，李志軍為患有弱視、近視、斜視的兒童開展治療。

面對絡繹不絕的患者，李志軍幾乎每天都要工作十幾個小時，節(jié)假日也很少休息。他的手指經常抽筋，胃病時常發(fā)作，但仍盡力堅持?！坝械幕颊邚耐獾剡h道而來，我得對得起他們。而且，多治好一個孩子的眼睛，我自己就多收獲一片光明?！崩钪拒姷脑?，樸素又溫暖。

1991年，李志軍被中央軍委授予“學雷鋒模范”榮譽稱號，并授予“一級英?！豹務隆?996年，“六位十分”按摩法獲軍隊科技進步獎。多年來，李志軍共為萬余名兒童改善了視力。

“假如我的生命是一根火柴，我希望它盡情燃燒，把熱量獻給需要的人”

“1700多萬”，這是我國視障人士的數量。采訪中，李志軍多次提到這個數字，神情里滿是惋惜與心疼?！叭双@取信息70%以上靠眼睛，因此盲人在殘疾人群體中被稱為‘殘中之殘’，在教育、工作、生活等方面都是‘弱勢’?！崩钪拒娬f。

這些年，李志軍先后兼任中國盲人協(xié)會第三屆委員會副主席、第四屆和第五屆委員會主席、中國殘疾人聯(lián)合會第五屆主席團副主席。為維護視障人士的權益，讓他們擁抱美好生活，李志軍不停奔走——

“視障人士最大的困難是獲取信息?！睘榇?，李志軍多方呼吁改善助盲信息環(huán)境。在相關各方的推動下，許多視障人士用上了盲用電腦、聽書機等設備，參與社會生活更加便捷。

多年來，李志軍潛心主編700余萬字的盲人按摩相關叢書，毫無保留地傳授技術手法。他希望，有更多視障人士能掌握這項技術更好生活的同時，去幫助更多受眼部疾病困擾的少年兒童。

以往，視障人士從事醫(yī)療按摩工作缺乏明確的法律保障。李志軍和殘聯(lián)工作人員一次次向有關部門提出建議。在后來頒布的中醫(yī)藥法中，“盲人按照國家有關規(guī)定取得盲人醫(yī)療按摩人員資格的，可以以個人開業(yè)的方式或者在醫(yī)療機構內提供醫(yī)療按摩服務”被專門寫入……

2016年，李志軍脫下穿了42年的軍裝。退休后，他在家里打造了一間診療室，繼續(xù)用雙手幫助有需要的孩子。

在李志軍看來，黨和國家、軍隊及社會各界給了他太多溫暖和關愛。這位“光明使者”，充滿感情地向記者打了一個比方——

“我時常想，假如我的生命是一根火柴，我希望它盡情燃燒，把熱量獻給需要的人?！?/p>

（本文圖片為受訪者供圖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