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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的人已無法設想營地當年的苦,光是限時使用智能手機已讓他們難受不已?!拔覀冞@一代很多都是‘低頭族’,”李聲松說,每個人都要克服離開手機心里“發(fā)癢”這一關。
連隊太過閉塞,典型的“白天兵看兵,晚上數星星”。每個年代的人都需要適應隔絕所帶來的孤獨,孤獨從沒離開,只是不停地更換表現形式。楊祥國記得,沒來多久自己就能夠僅憑味道和腳步,判斷身后走來的是誰。所有人都能背誦電視新聞前播放的廣告詞,實在“找不到事耍了”。
當年,為了照顧新兵,連隊不安排他們外出背物資,但大家總是搶著去,可以趁機見見外人。
“很多人(整個服役期間)沒見過連隊以外的人?!睏钕閲忉?,那種心情是,“希望見到陌生人,又怕見到陌生人?!?/p>
谷毅認為,部隊越偏僻,人的語言能力越弱。見到外人都想“多看兩眼”,但未必會打招呼。多年前,他去過一個連隊,那里的人提醒他晚上用棉衣蒙住頭。他奇怪但照做了。睡夢中,有老鼠跳上了床。他問為什么不趕跑老鼠,回答是,“習慣了,反正大家都在一起”。
在鴻雁傳書的年代,楊祥國記得,一人收信全班都很高興,收信人常被要求當眾念信。無聊時,有人念給狗聽。
這些人對動物有戰(zhàn)友般的感情。連隊養(yǎng)了十幾條狗,它們一代一代在此繁衍。一只名叫旺財的狗垂垂老矣之際跑了出去,不知死在什么地方,讓人傷感不已。
那些隔絕程度更高的高山哨所里,總是存在更加不可思議的孤獨和眷戀。多年以前,一位軍人生了重病,臨終心愿是再回一次他放過哨的地方。人們抱他爬上了那個“伸手把天抓”的哨所,當時他的體重只剩30多公斤。
曾經在一個云霧繚繞的哨所,谷毅掀開被褥看到,人民幣一張一張鋪在床板上,都是領到的津貼。紙幣暫時失去了用武之地。
此類環(huán)境下,再內向的人也必須強迫自己與人說話。白瑪堅增說,有些人剛到時跟人相處不來,兩三年后完全變了個人。而唐銀相信,多數人都會成為開朗型,因為大家總是想法讓不愛說話的人開口,加入到“吹?!绷奶熘?。
一個笑話用不了多久就會再使用一遍,“一個話題上個月‘吹’了,隔兩三個月又‘吹’出來了。”
每個人休假時都感到,自己落后于語言的更新了。朋友重聚,“他們說什么都特別快,反應也特別快,我要想一下他是什么意思?!眲|洋說。李聲松與大學同學聊天,這些人隨時蹦一個新詞、一個新“?!背鰜恚热纭按騝all”,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。外面流行的一個“?!?,總是要經過一定時間的發(fā)酵,才會在這里生效。
“一直在邊防連隊當兵的人,都很單純很純潔。我們這邊的人看起來很傻,眼神不一樣。”白瑪堅增說,他在軍校里遇上其他地區(qū)的軍人,自我感覺比人家能老上十歲。
他還記得,曾有一位女干部來到連隊,一下車給了在場者每人一個擁抱,大家都很感動——平時見到異性的概率很低,偶爾有軍嫂來探親,大家都想看一眼,“純粹的向往,沒有什么邪念”。
醫(yī)院派來的體檢團隊,女醫(yī)生和女護士永遠最受歡迎。膽子大些的排隊量完血壓后就混到隊尾再量一次,可以多些接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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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1月12日,西藏自治區(qū),山南軍分區(qū)邊防某營,一名戰(zhàn)士收到家里寄來的快遞。
每周兩次開著皮卡車到來的郵政送貨員最清楚一點:互聯網及快遞業(yè)的繁榮,密切了這里與外界的聯系。車上的包裹總在增加。
那些發(fā)自老家、經過兩家以上快遞企業(yè)轉手才最終到來的雪餅、薯片、辣條、奶茶和乳酸菌飲料,證明收件人仍是媽媽眼中的孩子。
那輛舊皮卡幫一位在新疆做生意的父親送來干果,替廣東鄉(xiāng)下的一位母親捎來自制的紅薯干。四川一家人寄來的是家鄉(xiāng)特產的掛面和“八寶油糕”,不知出于何種考慮,西藏一位母親給兒子寄來了壓縮干糧。通常來說,能收到什么取決于“跟爸媽報需求”,零食幾乎一開箱就會被人哄笑著“宣示主權”。
一年里的多數時候,郵政送貨員是能夠進入營區(qū)僅有的外人。在深山里這個“鐵打的營盤”,這是鐵一般不變的事實之一。
這就是隴,一個正在發(fā)生一些變化但同時頑固不變的地方?!傲魉谋辈粩喔?,伙食從三菜一湯變成六菜一湯,新鮮蔬菜的供應更加充足,但罐頭仍牢牢占據一席之地。庫房里碼放著包括回鍋肉罐頭和三味辣椒豆瓣在內的上百種罐頭,麻辣茄子和炒素三絲罐頭一直是公認最難吃的。
同樣是伙食,種類變了,但口味沒有變過。從食譜來看,這里的人呼吸著西藏的稀薄氧氣,但活在四川辣椒的氣味里。兵源地以四川、重慶、云南、貴州為主,四川話是通行方言,以至于受訪時,余剛首先詢問能否以四川話作答,他擔心在普通話里會言不達意。當年他參軍前,母親對他提的另一條要求就是,即使在部隊留不下也不要帶一口“南腔北調”回家,她當然不會想到,兒子要去的地方完全杜絕了南腔北調的可能性。
瞬息萬變的外界面前,隴保持了一種脫節(jié)的狀態(tài),這是它最大的不變量。它連看上去都像是那類“山中一日,世上千年”神奇?zhèn)髡f的發(fā)生地:日復一日,太陽透過雪山銀頂,發(fā)出眩目的金光;白云或快或慢翻頁,像山中飛出的經書;烏鴉一身漆黑,在常青的樹木中間跳躍。河流喧嘩著頭也不回地奔過。
脫節(jié)使它具備了一些只有在一個大國的末梢才能看到的狀態(tài)。大門外的雜貨攤在這里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,顧客與攤販之間也并非單純的買賣關系。士兵們放心地把銀行卡及密碼交給攤販,請對方幫忙去城里取錢,而現金通常除了雜貨攤也別無去處。這里同時出售“北京牌”方便面和西雙版納的甘蔗肉,名目繁多的零食和飲料永遠賣得最快。
除了做生意,攤販還會幫人向家里寄回在部隊得的獎狀。一位江西籍士兵的母親去世,連隊拜托一位攤販緊急把他送到了機場。
通過他們,打牙祭的士兵還可以從城里代購“德克士”快餐店的炸雞。經過七八個小時的顛簸,炸雞早就冷透,并且飽受摧殘,但買家拎著袋子興高采烈,仿佛拎回了整個熱騰騰的城市生活。
與袋子里的溫度一樣,城市化的效應從遠處傳來,逐級衰減,在末梢的位置能夠抓住的只是片段。
穿梭在城鄉(xiāng)之間送來的快遞袋里,一些東西像是走錯了地方:衛(wèi)生巾,可以墊到鞋里,讓巡邏的雙腳舒適一些;面膜,多半是探親之前,這些年輕人為了讓父母見到自己少一些滄桑,修復皮膚的徒勞嘗試。
西藏軍區(qū)干事晏良記得另一個令他印象深刻的嘗試:他的一個戰(zhàn)友臨時抱佛腳,從拉薩回家之前,走進了一家美容院。
這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家美容院,能夠去除地球“第三極”留給這些人“高原紅”的烙印。天長日久,他們的身體會發(fā)生一些緩慢的變化。傷口總是好得很慢,別處一個星期結痂的傷口,這里需要兩個星期。劉東洋猜測,在高海拔地區(qū),人體機能出現了下降。
肉眼看不見的一些變化,醫(yī)學影像能夠拍到:肺動脈的增寬和右心室的增大。谷毅早年回到平原地區(qū)讀軍校,差點因為心率過緩而被拒絕。
一個不易察覺的變化,他們倒是最先感知到了:地球正在變暖。青藏高原是氣象學家眼中的氣候“放大器”,而這些人的身體最早對放大器發(fā)生感應。
老兵們都認為以前比現在冷。每時每刻,在看不到的地方,冰川在消融,雪線在上升。他們生凍瘡的概率在降低,部分得益于條件的改善,但他們相信與氣候有關。
官方數據證實“西藏增溫強烈”。1961年至2013年,西藏的年均氣溫每10年升高0.31℃,增溫幅度是全球平均水平的兩倍。過去30年來,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積年均減少約131平方公里。
余剛有一整套應對凍瘡的可怕經驗:長時間用溫水浸泡,泡軟后撕掉凍瘡,涂上“高原護膚霜”,不停揉搓,再貼上創(chuàng)可貼。晾干皮膚,再浸入溫水,撕掉創(chuàng)可貼,用夾子扯掉壞肉,再涂護膚霜。
凍瘡曾經極具創(chuàng)意地每年拜訪他的手腳和耳朵:手背開裂,指縫也開裂;橫著開裂,也豎著開裂;直線開裂,也呈三角形開裂。有一年他去廣西出差,當地武裝部干部僅僅根據他的耳朵就推斷,“你是西藏的嗎?”
“西藏”意味著特殊的艱苦程度。國家針對“艱苦邊遠地區(qū)”部隊服役者的優(yōu)待政策里,地區(qū)分為幾類,分配到駐五、六類艱苦邊遠地區(qū)或者特、一類島嶼“或者西藏部隊”的,高定兩個職務工資檔次。
中國第一大都市上海在征兵辦法里承諾,對“到西藏等高原艱苦地區(qū)”服役的義務兵優(yōu)待金,按照標準的兩倍發(fā)放。
晏良見過很多的西藏邊防兵,容易識別的特征是他們通常皮膚更黑。由于缺乏維生素,長期生活在邊防的人指甲是平的,有點像麻將牌的“白板”。耳朵凍爛的很可能剛從哨所下來。另一個特征是脫發(fā),缺氧和壓力的雙重后果。
不滿40歲的余剛摘下軍帽,展示他的生平憾事之一:發(fā)際線后退了不少。山南軍分區(qū)一個叫無名湖的哨所,一位2017年底退伍的士兵脫發(fā)嚴重,家人安排他相親,他戴了假發(fā),聊到高興處,不小心把假發(fā)扯了下來。
“四個字:青春易老?!标塘几锌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