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中國軍網(wǎng)-解放軍報 責任編輯:趙鐳餉 發(fā)布:2025-02-17 07:08:53
穿越風浪
■楊曉霖
插圖:趙建華
不出遠海,不能真正認識海洋。
站在和平方舟醫(yī)院船的甲板上,看著茫茫大洋,這樣的感受便會油然而生。
在此之前,我與大海已有數(shù)次邂逅。我曾乘車穿越綿延的跨海大橋。橋頭穩(wěn)穩(wěn)扎根于陸地,而眼前道路則逐漸融入海面的輕紗薄霧中,仿佛我們正縱身躍入海洋的懷抱。我也曾站在海邊礁石上,目睹波濤洶涌地沖向岸邊,激起的水花在陽光照耀下,幻化出一抹絢麗的彩虹。我還搭乘輪渡,向著小島進發(fā),途中盡情欣賞船頭翻飛的海鷗與船尾綻放的潔白浪花……
然而,這些經(jīng)歷都無法與此時此刻相比。在近海區(qū)域,我從未如此強烈地領(lǐng)略到海的獨特魅力。只有置身于大洋的深處,你才能真正理解大海的遼闊無垠,以至于你幾乎忘記了它其實是實實在在、可以用手捧起的水。這海水充滿了活力,激蕩著生命的喧囂與繁盛。海鳥不時低飛掠過海面,水母在水中輕盈地舞動,海豚靈巧地貼著船舷躍出,而在那遙遠的天際,你甚至能隱約捕捉到鯨魚那龐大的身影。但這海水又顯得如此沉靜,深不可測,仿佛正暗暗積蓄著顛覆天地的力量。
天氣晴好時,我在甲板上漫步??刺炜罩械脑撇识逊e成壯麗的山巒,看夕陽在海面上灑下萬片碎金。船艏破浪前行,將金色的光斑攪動得如同烈焰般絢爛,而船艉則在海面犁出道道雪白的波紋。置身于靠近赤道的海域,我抬頭仰望那拱起的蒼穹,腳下是不斷顛簸的甲板。這顛簸,宛如地球跳動的脈搏,古老而永恒;那陣陣濤聲,就像是宇宙間流淌的歌謠,吟唱著宏大且神秘的旋律。
海洋以其廣博的胸懷印證了永恒的存在,同時也提醒我們,人生的歲月是何其有限。在這片浩瀚的海域中,我感受到生命的短暫與自然的壯闊交織在一起的復雜情感。
但很快,我便不能再隨意地去到甲板上看?!箫L浪要來了。
遠航的人,總要經(jīng)歷一場大風浪。
在“和平方舟”駛進風浪區(qū)前,船上各項準備工作就有條不紊地展開了。初次遠航的我,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新奇,于是跟著官兵在船上到處跑。
在艙面上,航海、觀通、航空等各個部門開始按照區(qū)劃進行裝備的固定工作。與此同時,水密門和水密舷窗也被緊緊關(guān)閉。我回到自己的艙室,發(fā)現(xiàn)床、桌子和柜子都已經(jīng)牢牢固定在船體上,于是我將牙刷、水杯等零散物品統(tǒng)統(tǒng)鎖進抽屜里。
自以為做好了萬全準備,沒想到,半夜里我便被轟隆作響的巨浪驚醒。舷窗早已緊閉,看不到外頭的浪涌,但巨浪拍向鋼鐵鑄就的船體,聲若驚雷。我索性摸索著下床穿衣,來到駕駛室里看看情況。
從駕駛室的窗戶望去,此時的大海實在有些可怕??耧L攪動烏云,天空與海洋都是一種濃重的鐵灰色,水汽彌散在海天之間,濕漉漉的空氣扭曲成一個個逼仄的旋渦。起伏之間,船艏破浪前進,狂風裹挾巨浪拍打著十幾米高的駕駛室。
“左舵5?!贝L的口令在風浪里顯得更加沉穩(wěn)了。我定睛看去,站在操舵儀旁的,是一位女兵。船體劇烈搖擺,絲毫沒有讓她分神。她一邊重復船長的指令,一邊利落地調(diào)整航向,那專注的神情,讓我覺得這風浪似乎也不算什么。
我想像她一樣,靠信心和毅力扛過這場大風浪,但生理本能卻在作對——泛酸的口水迅速分泌充滿口腔,來不及再多看一眼,我便沖出駕駛室,跌跌撞撞跑進衛(wèi)生間。
頭疼、眩暈、胃里翻江倒海,暈船的感覺真不好受!回到艙室短暫休息后,我還是想出來看看。我沿舷梯一路往下,來到位于船底部的機艙。
一進機艙,電機設備運轉(zhuǎn)的巨大轟鳴聲,蓋過了舷外的濤聲,船體擺動的幅度相較于上層也減輕了許多。聽說我暈船,剛完成一輪設備巡檢的機電班班長丁輝,叫我到值班室里坐下緩一緩。
值班室里有個小隔間,放著丁輝的床鋪。他一邊整理工具箱,一邊跟我聊天。他說,自己從上船開始就住在這里,一旦設備有什么問題,即刻就能處置。后來我才知道,丁輝說的“從上船開始”,要追溯到17年前。
2008年1月,丁輝跟著艦隊領(lǐng)導去接船。去之前他只知道這是中國海軍第一艘制式醫(yī)院船,到碼頭看著排水量1萬4千余噸的“和平方舟”,丁輝既興奮又心慌,腦海里全是對船上生活的憧憬。從那天起,他陪伴著“和平方舟”抵海島、出國門,沒有錯過一次“和諧使命”任務。
“和平方舟”的航跡遍布三大洋六大洲,也遇見過許多風浪。丁輝還記得那年在太平洋某海域,電機出現(xiàn)故障,他和戰(zhàn)友們立即換上備用設備,開始緊急搶修。連續(xù)十幾個小時,他顧不上吃飯休息,直到故障排除,他才松了口氣。
“設備出了問題,機電兵要第一時間搶修,不能耽誤航行。晚修好一秒,海上的危險便多一分?!倍≥x說。
不知不覺間,又到了一小時一次的設備巡檢時間。我跟在丁輝身后,穿梭在悶熱、潮濕、嘈雜的機艙里,抬腳繞過盤踞著的管線,在顛簸中上下攀爬陡峭的舷梯,不一會兒我的額頭就冒出汗來。
“這么走一圈下來,得半個多小時吧?”我問。
“不止,巡查線路、監(jiān)測儀表,都要仔細。”丁輝平靜地說。
“大風浪期間,也要這么走嗎?”話剛出口,我就后悔了。丁輝從面前的線路中抬起頭,認真地對我說:“更得走了。越是不良海況,越不能出問題?!?/p>
從機艙出來,我碰見醫(yī)院護士劉希娥。我看她臉色蒼白,想必也在暈船。我問她怎么沒在艙室休息?她說,出來給女兒打個電話。
在大洋航渡期間,手機信號消失,想要跟家人聯(lián)系,只能靠船載衛(wèi)星電話。在搖晃的風浪里打完電話,雖然身體不適,但劉希娥心情很好。
“芃芃今天主動叫我媽媽了?!彼χf。
劉希娥和愛人都在軍隊醫(yī)院工作,他們3歲的女兒芃芃,盡管尚處于懵懂的年紀,卻早早地感受著一家人聚少離多的滋味?!霸诮拥竭@次任務準備登船之前,我老公正好在外出差,無奈之下,我只好把芃芃送回老家,請父母幫忙照看……”她的聲音略帶沙啞,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下來。
我們默默地并肩走了一段路,誰也沒有再說話?;嘏撌仪?,她向我揮了揮手,臉上又浮現(xiàn)出微笑。
再次回到駕駛室,我又見到那位操舵兵,原來她叫柏雪蓮。我問雪蓮,大風浪什么時候結(jié)束?
“快了,只要走過這片烏云?!?/p>
遠方,鐵灰色的云層里透出一點澄澈的藍。